曾经的鸭倌

着墨 | 楼主 |2012-11-21 10:20:11 共有0个回复 863次阅读

玩正月,耍二月,工夫出在三四月。这是我乡下老家的谚语。看得出,山里的季节硬是比山外慢半个节拍。

农历三月,春的气息已十分浓郁。山沟水却依旧冰冷刺骨。哪怕只在水田里趟个来回,脚杆也会泛出苋菜那般绛红色。在不绝入耳的吆喝声犁铧声里,一个星期的光景,屋前一排排刚刚泛青的梯田,明镜似的在春风里波光潋滟,露出三分妩媚。

开春了,引水了,山外的鸭贩子似乎通灵,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早,就吆喝着出现在村口的古枫之下。我们一群半大的孩子就欢呼雀跃,呼啸着赶去迎接,好像遇上了久别的亲人。

眨眼的功夫,,鸭贩上门的消息便在院子里蔓延开来。孩子们寸步不离蹲守在鸭担旁,一边观赏毛茸茸的小鸭一边等待母亲早点拧着竹篮子来选鸭子。装小鸭的竹笼子呈圆柱形,矮小却宽大,直径一米左右,高度充其量六七寸的样子。用麻绳兜底,找根长长的扁担,每一头可叠五六个笼子,一担鸭笼足足装得下近千只小鸭。鸭贩刚出门时,挑的全是快要孵出的鸭蛋,一路上,边孵出边叫卖。这样,既省了喂食的工夫,又不会烧坏鸭苗。

母亲挑拣鸭苗很内行也很仔细,用右手中指反复触抵小鸭的腹部,判断是否有“丁子”,蛋黄未收好的鸭苗是长不成器的。是故选鸭便由不得我们,每每我看中一只,交给母亲验收又过不了关,只得恋恋不舍的放回去。我最喜欢那种金黄色的小鸭,长大后就是雪白的天鹅般的样子。母亲却偏爱那种黑褐色的,长成后是那种个头肥大的麻鸭。每年捉鸭子的结果是黑褐色的居多,也有二三只金黄色的,那是母亲发扬民主的标志。还有一只“戴脑鸭”是必不可少的,脑顶上长有一撮突起的绒毛,像戴了一顶帽子。这只鸭身份特殊,是将来的领队。

刚刚捉回来的小鸭,先要关在屋子里调理3天。喂食采用米饭伴凉水。把饭团细细捏成一颗颗的饭粒,不致噎坏小鸭。三朝后,母亲安排我提着一笼子小鸭去田里“试水”。我高高兴兴走到田埂上,小鸭子第一次见到水面,显得很紧张,鸭笼门全部打开了,小鸭子反而往后面退,挤作一团不敢下水。我伸手先捉了几只放进水里,那些太靠后的小鸭无法捉,只好提起笼子一头往水田里倒,小鸭子惊恐的一边叫一边尽力掀动一双很短的肉翅膀往上爬,最后屁股落水栽进了水田。几分钟后,小鸭子很快就适应了。在水里扎猛子抖翅膀,玩的可开心了。我们这群山里孩子,多半是旱鸭子,看小鸭子玩得这般畅快,竟十分羡慕它们这份好天性。心里想,要是自己生下来就会游泳该多好呀!

三朝后,小鸭可以吃荤食了。我的早课便换了全新的内容。不再是舂米或扯猪草,改成挖“土绳”(蚯蚓)。扛一把小锄头,提一个大竹筒,找一处肥土地刨蚯蚓。装蚯蚓最好的器物是竹筒,内壁天然光滑,能防止蚯蚓爬出来。竹筒一尺多高,上面还留有手柄。装蚯蚓前,先在底部薄薄的垫一层泥土,不致使最底层的蚯蚓浆死。大人们尤其是稍大点的女孩子,捉蚯蚓还准备了一双竹筷,免得蚯蚓的粘液弄脏了手。像我们这些八九岁的小男孩便没那么多讲究,直接用手去捉,嫌竹筷子碍事。乡下野生的蚯蚓有好几种。有大的像小蛇一样教人可怕的,有头发丝那么纤细的。有韧性极强一头钻进土里扯也扯不断的,有嫩生生一触即断的。有红色的,有黑色的,有深黄色的,还有头部有一圈白色的。捉完蚯蚓,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头就粘上一层厚厚的“混泥土”,需用力搓好几分钟才洗得干净。

鸭子还太小,喂食只能选那些细小的蚯蚓,有几根中等粗的,母亲就赶来用茅镰刀的刀背斩成几段。小鸭咬住一根就会马上走到一旁,心怕被抢走了。到后来所剩无几了,就会发生争夺,各自死死咬住一头舍不得放弃,狠下劲猛拉,就像拔河比赛,当然得胜的一方就能够美美的享用战果。如果势均力敌,就会将蚯蚓扯作两段,平分秋色。喂了蚯蚓,就要及时喂清水,不然蚯蚓在胃里迅速发酵就会烧坏小鸭。

吃饱喝足的小鸭子最喜欢拢作一团睡觉,毛绒绒的堆成一座小山,不时还唧唧的发出梦呓。小鸭十分顽皮,老是换地方睡觉,明明睡在堂屋一角的,忽然就搬到了门槛下面。外人不注意一脚跨进来,就很容易踩伤鸭子。一旦遇上踩晕了的鸭子,我们就会用一种很古老的方式来尽力抢救。就地用一个木脸盆将鸭子严丝合缝的盖好,然后拿小木棍有节奏的敲打木盆的底部。咚咚的木盆声反复刺激,会让晕死的小鸭迅速醒过来。当然,此法不是万能药,对于受伤过重的小鸭也就无力回天了。于是,一家人都很惋惜,我有时甚至会哭闹起来,失错者则非常内疚,连声道歉。那时的食物很珍贵,做饭的时候,母亲将踩死的小鸭子塞进灶火灰里除掉绒毛,然后给孩子们做成可口的下饭菜。

春天里,各种蛙类大量繁殖,水田里的蝌蚪像夏夜里的星星层出不穷。除了癞蛤蟆卵孵出的那些黑黑的蝌蚪,其他蝌蚪全是鸭子的山珍海味。这时节,我们就可以省下许多挖蚯蚓的力气。大清早或下午放学回来,就在水田里看鸭。随身还带了一个蔑撮箕捞蝌蚪,用竹筒装回家,作为鸭子们下一顿的储备粮。沿田埂一溜,有一条垒田埂时形成的水槽,里面的蝌蚪格外密集。是捞蝌蚪的最佳位置。蝌蚪喜欢成群结队往一个方向游弋,捕捞蝌蚪轻而易举,用蔑撮箕的口子对准游过来的蝌蚪群,逆向快速一捞,几十只蝌蚪便落网了。

鸭子吃相很不雅观,又十分贪婪,非得吃到平了喉咙才罢休,长长的脖子往往呈S形歪在一边,胀得绒毛松开可以清楚的看到鸭脖上红红的毛细血管。鸭子的消化能力也堪称一流,吃饱后走上田埂休息十几分钟,又可以下水贪吃。因此,每次杀鸭,母亲都要把鸭内金仔细剥下来,风干后收好,孩子消化不良时取出用作调理。效果不同寻常。

干爽的草籽田和油菜田里,藏有大量鸭子喜爱的食物,如蚯蚓、土狗子、水蜘蛛和多种不知名的小虫。耕田时是看鸭的绝好机会。刚刚翻过来的泥土里,土狗子慌不择路,四散逃窜,鸭子们兴奋莫名,穷追不舍。蚯蚓突然遇上水全晕头转向,赶紧往田埂上爬。糊里糊涂就成了鸭子的美餐。乌鸦也纷纷赶来与鸭子抢夺胜利果实,在露出水面的泥块间跳来跳去。吃饱了,索性还斗胆站在牛背上捉苍蝇。如此丰富的食物,鸭子们一时半会是消受不了的,我们就准备好多的竹筒来装现成的蚯蚓。

也许是鸭子还太嫩,也许是蚯蚓太老,乐极生悲,半夜里,常常听见有几只鸭子在痛苦的呻吟。第二天起床一看,有鸭子竟然死了。仔细看,鸭脖子被消化不了的蚯蚓钻穿了!人为财死鸟为食亡,可惜鸭子为饱一时的口福竟丧命于一根蚯蚓。

凭借充足的天然食物,鸭子茁壮成长。春耕农忙按照约定俗成的模式和节奏循序渐进,端午前后,中稻大致抢插完毕。从开秧门到薅田这一段处于“休鸭期”,成群游走的鸭子容易影响秧苗扎根,吃饭乃第一件大事,鸭子不得不委屈一下。好在插完田后,接着忙种地,大人们挖地时顺便捎上竹筒装蚯蚓,一举两得,耕作养鸭两不误,也替孩子们省了许多挖蚯蚓的辛苦。

待禾苗长势看好,满坡梯田一派葱茏时,又迎来看鸭的第二个高峰。这时节鸭子开始显出“黄瓜腰”,个头较为粗大了。绒毛渐次褪去,翅膀和尾巴最先长出了“麻毛”,可以分辨出每只鸭长成后的颜色了。狭窄的鸭笼已不便装下一群鸭子,我们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,手握一根修长的鸭梢驱赶几十只鸭子。这会,那只“戴脑鸭”领队派上了用场,它大摇大摆走在长长的队伍最前面,只要它不乱,整个队伍就秩序井然。

通过一段休整,稻田里的蝌蚪已发育完整,早熟的蝌蚪已长出了四肢爬到了田埂上,只是尾巴还未脱落,很像袖珍恐龙。稻田里的水稍深一点,鸭子想扑捉蝌蚪就不容易。不过,稻田四周是山林草地,幼小的蚂蚱一批接一批不断朝稻田涌来。这给鸭子觅食提供了更多机会。鸭群所到之处,随着稻叶波浪式的颤动,一群群青绿色的蚂蚱仓皇往上弹跳,再落下时基本就落到了鸭子宽阔的嘴里。

看鸭子抢食看得厌了,我就自寻乐子。扯一根小草,引诱田埂上匆匆行走的黑蚂蚁爬上来,再把它转移到水田里的一株禾苗上,欣赏它独处孤岛时的焦躁和狼狈。蚂蚁在反反复复试探后,终于弄清了自己的处境,最后迫不得已跳到水面上游走逃生。蚂蚁也会游泳,这是我在看鸭的过程中才明白的。

如果是集体行动,我们玩的花样就更多,有时还具有破坏性。譬如在水圳内修筑拦水的堤坝,往往搞得稻田灌溉不畅,让生产队里的看水员大伤脑筋。有时为了方便鸭子扑捉蝌蚪,偷偷在田坝口下面打暗洞放水,事后忘了及时堵上,造成稻田干涸。记得有一回,生产队队长大动肝火,在会上点我父亲的名,说秋后算账要扣我家的口粮,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。

鸭领队很有头脑,见我们只顾玩,长时间将它们撂在一丘田里不管,就会自作主张领着鸭群换一处地方。有时等我们玩够了,举目一望,鸭群竟不见了踪影,心里急得怦怦直跳。一番仔细搜寻,才发现它们吃饱了在老远的一根田埂上睡觉呢。

这种过头的玩乐有时风险很大。老鹰和秃鹫这类猛禽这时也忙着哺育后代,白天不停地搜寻食物。体型硕大的秃鹫,向来就不把孩子们放在眼里,即使我们用心盯住,它有时也照样来叼抢鸭子,它捕食时的姿势像轰炸机,侧身垂直降落,闪电般迅猛,一米多长的翅膀挟带而至的一股强风充满萧杀凌厉之气,让人不寒而栗。一般的女孩子遇上这场面会吓得哇哇大哭,魂飞魄散。老鹰个子稍小,对人有几分惧怕,只要扯开嗓子一顿吆喝,它基本不敢发动袭击。可以说,老鹰总算给孩子们找回了一点自信与自尊。但老鹰很有耐心,总在四处盘旋,择机下手。一旦我们玩得忘乎所以,它就毫不客气来次偷袭。等我们听到鸭子惊恐万状的惨叫声时,老鹰双脚稳稳当当抓着战利品飞远了。走近一看,田埂上只散落着几根熟悉的鸭毛和几滴血迹。独自饮泣一番,只好等着回家领受那必不可少的一餐饱打。

赶鸭是一门奥秘很深的学问,有的小伙伴总是把好端端一群鸭子赶得四分五裂,最后哭天抢地盼着大人来收场。母亲总是鼓励我赶鸭要多动脑筋,经常讲那些走江湖的“湖鸭客”,一根竹梢走天下的神奇故事,说一个人赶得动上万只鸭子。慢慢琢磨,我赶鸭子的水平提升很快,在同伴中算是出类拔萃的。一个假日里,我与一位因五步蛇咬伤致残而赋闲在家的大哥,竟然把近百只鸭子赶至邻近的两个生产队,一整天看鸭走过几百丘稻田,行程十几公里。创下了队里看鸭的最好纪录。

当然,赶鸭并非一帆风顺,也出过洋相。记得有一回,夜幕降临,我匆匆忙忙赶着鸭子回家。经过一条窄窄的水圳,下方是十几米高的一面陡壁,陡壁之下荆棘丛生,人迹罕至,向来路过这一地段我都非常谨慎,心怕鸭子掉下去出不来。人不行运鬼扯脚。那天,不知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一头迷路的小牛,它哞哞叫着迎面走了过来,我根本没有避让回旋的余地,领队的鸭子很平静,大声叫着听了下来,好像在等我的口令,长长的鸭群马上不动了。我大声呵斥小黄牛,指望它掉头往回走。谁知那畜生反而加快步子直逼过来。鸭群突然受惊,乱作一团,挤挤攘攘中就有好多只鸭子倒栽葱一般掉了下去。我捶胸顿足,方寸大乱。眼泪婆娑赶着剩余的鸭子回家告急。当晚,一家人打着火把在荆棘里找回了几只,余下的直到第二天清早才陆续找到,好在没有被野物叼走,总算有惊无险,平安度过一劫。

立夏时节,仔鸭基本长成,来客或过节就可以打牙祭了。每回杀鸭子于我是个十分矛盾的过程。一边想饱一饱口福一边又于心不忍,毕竟,每日里厮守,彼此间都生出感情了。母亲吩咐我去捉鸭子,催促再三,我望着一圈亲热的直冲我点头的伙伴们老是下不了决心。

炎炎仲夏,稻子陆续抽穗杨花。这时候,看鸭的活动不得不终止。这时的鸭子也全部长成,但等着肥壮了。鸭子的食量也空前扩大,没有那么多稻谷来喂食,母亲就切碎红薯萝卜之类的杂粮拌了细糠来顶替。当然,最好的法子还是逐步将其消灭,用于一家人改善生活。留下的只是少数几只备来客之用。

真正能够等到秋天稻谷收获的鸭子寥寥无几,有的都是母亲和客人推推搡搡你捉我放的过程中得以死里逃生。秋收后,母亲有时让我赶着仅存的几只鸭子去稻田里捡食谷粒。这时赶鸭已没有半点热闹气氛了。鸭子蹒跚走着,根本不用担心它们乱走。“戴脑鸭”满身的羽毛油黑发亮,尾部有几根羽毛自然往上翘起,末端卷成圆形,出落成一只雄气的公鸭。其余的母鸭色彩斑斓显得格外安静,你如果去捉它,它不仅不跑,反而原地蹲下一动不动。母亲说,鸭子成熟了,快要下蛋了。一旦要宰杀这样的母鸭,我就越发不忍心,因为动物的母性照样是令人敬佩的。我非常明白,动物也有感情,只是它们不会说话,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!

流光飞逝,曾经的鸭倌岁月距我已十分遥远,许多细节都已经从记忆的筛网中滤掉了。身份的置换,也让我染上了不少俗气,许多弥足珍贵的东西已无可挽回的被剥蚀。辗转风尘中,蓦然回首,才发现曾经的鸭倌是如此清纯可爱,令人回味。作者: 林涛

标题:曾经的鸭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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